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吳宜曄的模擬遊戲:如何區別真實與幻象?

鄭文琦

齊澤克(Slavoj Žižek)在《變態者電影指南》(Pervert's Guide To Cinema)提到《駭客任務》(Matrix)的經典一幕,男主角被迫在代表「真實」和「幻象」的紅、藍藥丸之間做選擇;它體現的是一種傳統的認識:只要拿走蒙蔽我們雙眼的幻象,我們就能看到真正的現實。但在他的解讀裡,幻象包含文化對現實的象徵性調整。如果拿走一切虛構的幻象,現實也將一併消解。那麼蒙蔽我們雙眼的,到底是超驗系統所建構的無邊幻象,還是人類自我的心智屏障?

假如世界真的是機械所創造的假象,那我們應該選擇一顆能夠立刻醒過來的紅藥丸,還是繼續維持平靜假象的藍藥丸?不只如此,更吊詭的是你要如何判斷這個「紅色=真實」的設定,並不是另一種集體催眠心靈的設定,好讓人們繼續服膺於另一套控制系統——比方說,讓你相信「某種反抗」正是生命的救贖所繫?

讓我們從齊澤克看電影跳到吳宜曄個展《感知練習》的主題,此處的命題或許正是:感知如何作為溝通世界的基礎?「電腦」又如何呈現感知的不同途徑?作品〈I was wondering〉是以電腦、投影機、平板裝置與液晶銀幕等複合裝置為主體,所有物件與機械設備均以垂直展牆的方向放置,銀幕裡的影像運動也都違反重力,彷彿墜落或漂浮在自成一格的空間裡。他亦模仿銀幕墜地的聲軌,在使觀眾沈浸於其中之餘、也挑戰他們所處現實的慣性。〈DOLLAR-POST〉是一套客製化PHP程式介面,他修改「$_post」的指令,讓觀眾可以指定四種「郵票」速度(鴿子、驢子、船、飛機)和收件的城市,衍生出多重的時空軌跡。用電腦寄信的情境設定雖是虛構,等待卻是一種熟悉的情緒。〈Machine Whispers〉由兩組對望的攝影機與閉路電視組成,像是兩台機器面對面的對話。電視上的即時影像每次不到半秒,經過監視迴路的影像處理和短暫延遲的累積之後,不斷反覆傳遞而使影像無限趨於失真。

Waterfall〉包含四台電視和垂直投影背景,影像模擬四種運動模式,四個分割鏡框都可嵌入背景瀑布的整體畫框裡。即時擷取觀眾臉孔的〈WTTIOTR〉畫面先是割裂成難以辨識的微小方格,再重組成不同影像的主體。過去「數位藝術」經常將「互動」詮釋為人類透過科技奪回對於「藝術」的主導權。但在吳宜曄的作品裡,「互動」的科技還指向一種「身不由己」的處境。在這種主動又被動的設定下,互動的真假、影像再現的臻實與虛構都不再是涇渭分明的狀態。於是我們不妨這麼說:倘若真實與幻象的答案不再取決於超驗主義式的簡單宗教解藥(像是吞下一顆藥丸就會醒來),除了成為一個不斷超越感官的懷疑論者,成天接收大量資訊的我們還能做些什麼呢?

《感知習作》透過電腦程式、影像裝置,結合文字、聲音,嘗試碰觸屬於內在的、難以描述的感知經驗,也像電影《模擬遊戲》描繪出一個擅長思考的熾熱心靈,如何透過冰冷的「機器」語言解答現實的謎團。為了配合吳宜曄首次在台展出,台北數位藝術中心完整囊括其2010到2015年的未曝光舊作和最新作品,也針對原來的展示空間進行突破慣性限制的重新歸劃。藝術家命名為「習作」(study)的展覽,不只透露了一種在創作裡持續自我對話的內在趨力,更符合科學家在詮釋知覺作用時提出的「自動性」(autonomous)運作法則(註)。正是這種終極的追求:讓藝術家完成了這場以「藝術」為舞台的模擬遊戲:也是所有觀眾都得以親身經歷的獨特知覺旅程!

 

註:生理實驗發現神經系統是自我封閉的,也就是說知覺本質上是由內部模擬對外界的反應,「知覺不應被視為對於外在現實的理解,而是對現實的一種規範描述,因為在神經系統的封閉網絡中,」(Maturana & Varela, 1980, p. xv.)因此,知覺與幻覺之間不可能有任何區別,此亦為「模擬遊戲」。(參見《變的美學》)